我想住在老房子里。
在这间屋子里，厨房里得有一扇方正长立的窗户。每一天，阳光就在那一方天地尽情变幻倾斜角度，光线斜斜约约，看得见的浮尘在欢快飘摇。
锅碗瓢盆们错落有致地安放在顺手的位置上，而在那眼角的余光才会扫到的墙角，有一排大小不一的陶坛默默地靠墙立着，看得出，都有些年岁了，有的坛子边沿甚至已经缺了一块。
它们身量不大，腹部圆鼓，戴一个平顶圆帽，脖颈处围着一领飘浮着白浆的水，静静地栖身在阴潮昏暗处。日升月落，星移斗转，不言不语。
认识这些坛子吗？
它们是厨房里最特殊的小型容器，作用是用来腌制一种叫“坛子菜”的吃食。湖南人炒菜煮面，吃粉喝粥，都少不了这个菜，真正会做家常菜的人，往往一碟坛子菜就已是朴中见巧。
家中若能有四个以上装菜的老坛子，那这户人家对于在家吃饭这件事必然是很讲究的。
这四个坛子中第一坛，霉豆腐与大头菜相装的话便就相宜。父辈的人口味都偏重，许多叔伯很爱一道菜—大头菜炒猪肉，下饭最香，当然这肉若是农家腊肉则更佳。老饕袁枚大才子在《随园食单》亦是几度提到大头菜，称它的特色是“入荤菜中，最能发鲜”，且是愈沉愈好。
而方正嫩滑的霉豆腐块压住了大头菜香味的散开，在使大头菜保持干脆的同时又能使自身不水掉，它们正是物能传情，两相得益。但其实，霉豆腐与萝卜条同放一个坛中也是一对黄金组合。
冬日的菜园并不如人们想象的萧条，遇着阳光晴朗的日子，就可拔来一大袋水灵灵的大白萝卜，洗净泥沙，切成细条，叉挂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，迎风晾晒。在蒸发掉五六成的水分后收入大盆中，拌入足量的盐和辣椒，再放上生蒜粒添味，即是脆爽萝卜条。每一季，餐桌上都可供一碗清粥一碟萝卜，尤其当夏日酷暑厌食时，这是顶顶醒胃的好菜。
说起来，虽然大棚蔬菜的发明模糊了蔬菜的时令规律，但有些菜，依旧不能被科技简单复制，比如蕨菜，又比如笋，毕竟它们，是与山水土壤息息相关的食物。
蕨菜，春水一落，千山难觅踪影，笋，妙在春冬不在秋夏，故而要留下它们唯有用人工的自然之法—或腌或晒。浙杭一带，自古把笋腌在坛缸里就比鲜笋就更有意味，而晒干后的蕨菜还需放入坛中保味，等到要吃时，从坛中摸出一把，以洗米水泡发，煸炒余有年味的腊肉，赖嚼又送饭。那这第三坛，就看择与这二者的哪一样吧。
一道出色的家常菜，必须是有着经年老练的火候与独具一格的配菜所搭调而成，这也是所谓妈妈的味道之无字秘方所在。所以，第四个坛子应是体积最大的一坛，也是内藏乾坤最多的一坛。
肛豆、辣椒，萝卜、白菜，同时腌闷在同一个坛中，酝沉深味。浸泡的水很关键，必是愈沉愈好，它们会使这一大坛的鲜蔬充分拥有刺激味蕾的酸意。
每当老坛子里的酸菜们以并不起眼的碎丁形式入菜时，一道菜的香色却因此活跃起来了。而煮面吃粉喝粥，切丁生拌的形式最具脆劲，当然，肉食者亦可熟炒肉丁或鸡蛋。总之它们的关系恰如同韭菜与鸡蛋，并不是非谁不可，可怎样都不能少了谁。
这四个老坛子啊，齐齐整整的摆在家中一隅，那墙角有灰，光线还昏暗，它们在这里悄声不语的发酵变味，严严实实的盖头蒙住了它们所有汹涌澎湃的潮动，东风起，时机到，备上一个小碟小碗，略过油火，我们就这样吃到了时间沉下的味道，可难否？
没有钢铁机器的冰冷切割，亦没有包藏祸心的额外添加物，那陡然喷出的浓郁酸气，扑然间撞酸了嗅觉，却无比让人放心。
可不论这坛子菜再美味，它永远不可能成为宴客的主菜，更可惜的是，负载着岁月的老房子在大拆大建中光速消失，混淆的空气里再难找到那股可爱的酸味。习惯的味道，就是这样，从生活中被遗忘，从时间里被消去。
也许，就还只有余下不多的老房子里住着的老人们，仍以这几个坛子为珍宝，每年都不会忘记将它们鼓鼓的大肚子填饱满，走亲访邻，他们还会带上些许自己亲手腌制的坛子菜，在彼此的笑容里，真正的蕴满了温朴岁月的贴心情谊。
老房子里有老坛子，老坛子里有老味道，老味道里，有老生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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