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渊兄不擅酒,亦不懂酒。去年,前年,他倒误打误撞,给我送来了两瓶好酒,都是特别有些年头的白酒,一瓶三十年前的,一瓶二十多年前的,都是好酒,非常意外啊,我喝得很节制,亦颇尽兴,当然都是与他和阿贵一起分享的。阿贵说,胡渊给寇老师,就是舍得。胡渊说,咱不懂酒,好酒要寻好人家,否则不懂的人喝了,不跟喝马尿一样嘛。
在沪上,我的朋友有一些,但不多。这些年,上了点岁数,故交新雨,全看缘分了。有的故交,慢慢地,就淡了,也不知怎么淡的,有的则像陈年老酒,愈多岁月,愈见凛冽与醇厚;那天,我的学生苏西坡来看我,给我不带瓶好酒,却是糖果,我真想一夜之间回到童年,可怎么也回不去,因之面对那一大袋糖果,就像一个老太监,面对姹紫嫣红的各式宫女,横竖提不起神;那天,韩建民兄来南回归线咖啡馆小坐,初是吃茶,后来吃酒。酒产自河北,他说,寇兄,饮饮。他的意思,此酒虽没有茅台,五粮液那样声震寰宇的大名头,但酒是好酒。饮酒前,牙刷牙膏严阵以待,我特别去洗手间,刷了一下牙。韩兄颇急,估计他心想,寇兄喝个酒,还这么多讲究,我说,人生真正美好的享受,多半都不能太急,要从容,舒缓,有节奏感,有的人不懂,动辄急吼吼,把一个本来很需要静气,很享受的东西,弄成了狼吞虎咽,没有一点美感与回味。韩兄大笑,称是。
酒是浓香型的,果然口感不错。好的酒,实际上是不需要任何影响口感的下酒的东西的,比方韩兄与酒一道带来的油炸花生和油炸蚕豆,就非常妨碍酒,我几乎一口未动。只吃切片的苹果。一斤酒,到底经不起喝,渐渐,就瓶底见空了。我欲起身,另取酒,韩兄说,不胜杯酌,不胜杯酌。再喝,就要醉了,便不勉强。酒到这个份上,多少有些感觉,微醺固然谈不上,但淡淡地,亦颇舒服。好的酒就是这样,你面对它,断不会有任何莫名其妙的道德焦虑,也没有轻舟欲过万重山,又唯恐万重山不让你过的种种顾虑,就像在我遥远的青春时代,也曾遇到一半个美若醇酒的女子,仿佛揽之入怀,吻之一口,即黯然销魂,但你最后还是像雄伟的泰山一样坐怀不乱,充当了孔丘先生所谆谆教化的那种发乎情 ,止乎礼的谦谦君子,以至于早已灰飞烟灭的,名传千古的柳下惠兄,都恨不得爬起来给你脱帽致敬。
可面对美酒,却不一样,同样是给人感官方面的享受,同样是给人无限的陶醉与欢纵,不管你是酱香型的茅台,浓香型的五粮液,清香型的青花汾酒,尽管把盏,只要你有足够的肺腑与肝肠,完全没有什么红玫瑰白玫瑰在你的心里疯狂掐架,最后直把你掐得昏头昏脑优柔寡断牛马不辨。去年腊月二十八日,广平兄酒后带着一个朋友到南回归线,非得让我喝点酒,我看他喝得有些高了,语无伦次,就坚决不喝,广平兄说我作为朋友,不喝酒,就是看不起他,我说,哪里,哪里。年前,我铁定决心,确乎要戒酒。可是,一个年关,这酒,还是没有戒掉。
近来,自媒体发达,到处是饮酒有损健康的谬论喧嚣,并且煞有介事地抬出世界著名的医学杂志《柳叶刀》,说大量的研究表明,只要摄入酒精,哪怕一滴,都是有损健康的,但我同样会搬出中国老祖宗的《本草备要》,这本经典的中医大著有云:“少饮则和血行气,壮神御寒,遣兴消愁,辟邪逐秽,暖水脏,行药势。过饮则伤神耗血,损胃灼精,动火生痰,发怒助欲,致生湿热诸病。”故我一直坚持,酒是精华,酒亦是好东西,关键是度,只要度把握得好,没有必要非得要戒,世界上任何好的东西,都不能过度,过度便有损生命。想想,如果没有人类特别创造的酒,就像世间没有造物主创造的美与色,这炎凉尘世,该有多荒凉,单调啊!千百年来,那有滋有味的,伟大的酒与酒文化,千百年来,那多姿多彩的,值得歌颂与赞美的人间的美与色,赋予了我们多少生命的光泽与亮度,毕竟这炎凉尘世,到处都纵横着沉郁顿挫的人生,没有酒,没有痛饮,就像没有壮丽的爱,没有回肠荡气的性,何来生命的张力与激越?
故我对韩兄说,人到中年,我们刚刚才过了人生的上半场,现在不过是暂时的中场休息,到了壮怀依旧激烈,余勇依然可贾下半场,无论酒,无论爱与美,都不能退场,因为或许它们的存在,才是一种真正的力量的象征,或许它们的存在,才是我们人生与事业的秘密而又强大的引擎,否则,如果对醇烈的酒,对真正的爱,对美好而天然的性,都打不起精神,提不起兴致,口口声声淡泊了,解甲了,归田了,那就意味着我们是否开始老了,但我们离老,还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呢,这十万八千里的云和月,还等待我们继续一显身手呢。